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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七章 賢賢易色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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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七章 賢賢易色

我起身跟在她身後,正要出殿門,卻見婉兒的身影急急而來。

“我等了她這麽久,終於來了。”太後笑了笑,又轉身回到殿內。

婉兒靜靜站在太後眼前,未行禮,也未開口。

太後也只是靜靜看著她,一言不發。

我在太後身旁站著,從未經歷這樣的局面。

終於是婉兒忍不住,雙膝跪下,身子卻不伏地,緩緩開口,面色無瀾,“婉兒謝過太後。”

“你要謝我的事,和你要恨我的事一樣多,今日是為哪一件?”

“婉兒謝太後,沒讓婉兒親眼見到明允慘死。”

明允是廢太子李賢的字,這麽說……李賢死在巴州了。

初來長安,在除夕飲宴見到的那個風姿卓越的太子、我曾經險些要嫁的人,如今死了。

我曾經以為廢掉太子之位、圈禁一生就是斬草除根了。卻不想,還有流放巴州,還有命喪黃泉。太後終是要讓李賢一脈斷了所有的念想。

“丘神勣沒有殺他,是他自己不想活了。”

“那婉兒要再次謝太後了。”說完便伏地不起,肩頭聳動。

我從未見過婉兒在太後面前這般失控,上下思量,已明白幾分。這深宮之中、皇權咫尺,除了我,仍有人願付一片真心。可她這一番話,太後若是有意責怪,便是不敬之罪了。

她曾經那樣幫過我。

我狠下心,跪在婉兒身邊,低低伏著身子,“婉兒情急,求太後不要怪罪。”

“婉兒回宮自省,十日之內不必再來了。”太後波瀾不驚地說道。

我心下驚喜,忙向太後謝恩。這一跪,卻透過婉兒裙邊的褶皺,看到了藏在她身下的短刀。

攜刀進殿,難道她想以死相拼、玉石俱焚嗎?今日的婉兒,難道要為了一個情字不顧身家性命了嗎?

我膽戰心驚,雙膝一點一點移向她,一只手環著她的肩,另一只手從她的裙邊探進。

我盯著太後,她沒有看我們。

緊緊握住刀柄,將它一點一點推進上襦的內袖,又攥緊袖口,起身扶著婉兒走出了珠鏡殿。

我沒有送她回寢殿,而是將她帶到太液池旁,吩咐阿暖在池邊候著,我同婉兒走進了深入池中幾丈遠的風亭。

她一路一言未發,神情恍惚。

我坐在她的身旁,從衣袖裏掏出了那把短刀,遞給了她。

她猛地擡頭看我,眼裏全是驚疑,“這是什麽?”

這次卻換我全然驚異,“你不知道?”

“我如何知道?”

“這是你裙下藏著,被我奪來的刺殺之物啊。”我反覺好笑。

“這不是我的東西”,她沈吟片刻,隨即說道,“是有人放在我身上的。想趁我今日悲戚,栽贓於我。”

我被她的話攪得不明就裏,她卻俯身鄭重一拜,“救命之恩,沒齒難忘。”

我知道她不想再被盤問,於是換了語氣,握住了她的手,“廢太子若泉下有知,一定感念你的深情。”

我以為會又引得她哀慟,卻不料她輕巧一笑,“你也被騙過去了,是麽?”

今日這是怎麽了?我竟全然聽不懂她的話。

“依你看,我今日之舉不奇怪嗎?哪怕我真的愛他,又何至於在太後面前舉止失儀?”

“你是……裝出來的?”我不解。

“儀鳳元年,我第一次見到他。那時我隨母親籍沒掖庭,在太極宮弘文館掃灑。他正修《後漢書註》,時常到弘文館來,談吐間是那樣文采斐然、光彩炫目。”

婉兒望著泛起微瀾的池面,“第二年我便到了太後身邊。我去找過他,他不相信我,他只覺得我是太後派到他身邊去的,不再理睬我。可他不知道,他信任寵愛的那個戶奴趙道生,才是太後的人。”

“你們……”我正要開口,卻被她打斷。

“他從未愛過我,即便是初見時有過心動,也抵不過此後兩相猜忌。可我就是這麽不爭氣,明知他不愛我,明知他懷疑我,還是忍不住。你知道嗎,他是我心裏的一團火”,她的眼裏含著淚,轉頭看我,“那些年,直到現在,他都是唯一敢當面反駁太後的人。”

我聽著她在身旁的一字一句,也明白了。

她至今對他念念不忘,不是因為情比金堅卻勞燕分飛。而是因為,他做了她想做而不敢做、想做而不能做的事,她羨慕他的不計後果、孤註一擲。

“太後知道你對他的情意嗎?”

“她若不知,又怎會派我去巴州看望明允,我今日又何須裝成這般?”她眼裏全是無奈自嘲,“天黑了,我們回去吧。”

風亭的那頭已有閃爍的燈火,我想是阿暖已攜了風燈。我高喊了一句,叫阿暖到風亭內接我們回去,正要離開,一陣琴音吹落耳畔。

那琴音來自太液池的對岸,引商刻羽、游魚出聽,卻一彈一靜,皆是悲痛欲絕。

這曲子我也識得,那年除夕飲宴,天後命宮中樂工奏出太子李賢所譜之《寶慶樂》。

這是他的琴音。太液池的對面,是他的寢宮含涼殿。

天色愈暗,大明宮內的燭火星星點點,他的琴音格外清晰。我解下腰間的橫笛,跟隨著他的琴聲,吹出笛鳴。

琴音似頓了一瞬,而後起調待我相和。

一曲《寶慶樂》,我和他在太液池兩邊奏完。

我不能陪在你身邊,陪你一起挨過至親永隔的艱難。

池裏倒影的風燈燭火驟然變大,我回頭看到婉兒正蹲下身,將風燈的紗罩取下,從懷裏取出一方絹帕。

我回到她身邊,就著燈火,看到了絹帕上娟秀的字跡。

米倉青青米倉碧,殘陽如訴亦如泣。瓜藤綿瓞瓜潮落,不似從前在芳時。

婉兒將絹帕緩緩掃過燭火,火光從絹帕的一角攀援到其他地方,那些字跡漸漸地全都消失不見。

“到靜州的時候,我見驛道旁有一曬經石,上面有他的詩”,婉兒松手,讓最後一點絹帕落進太液池中,“我便做了一首回他,想著到了巴州留給他。”

她終究是晚了一步,沒能再見到活著的他。

對岸的燈火映在池面,也漸漸勢頭更大。我看不到他的身影,但我明白,那是他在池邊燒完了祭文。

婉兒閉宮思過,太後眼前的事皆由我和宜孫打理。除佛典經卷,每日的朝政奏帖也一並由我們揀擇。

我不過在太後身邊侍候筆墨一月有餘,諸事生疏,宜孫來時,我尚有許多奏帖未分好。

“不礙事,你做你的,我就是來傳個太後旨意”,宜孫看我要起身退下,隨口說道,“太後問裴相公等了幾時了?”

“約莫快一個時辰了。”

“太後叫他先進殿內等著。”

我點點頭,將裴相請進殿內。

中書令裴炎著紫袍,舉止持重卻步履輕健,待他坐定,未擡頭便對我說道:“煩勞上官才人了。”

我一楞,回道:“上官才人今日未在,我是韋氏。”

“韋氏?你是……”

“我是廬陵王妃之妹。”我看了一眼裴炎,聲色平靜地道出。

李顯被廢、阿姊被貶,裴炎和程務挺為太後立了不世之功。

他只頓了一瞬,隨即又問道:“韋家五郎韋令裕,是你兄長?”

“是。”我雖不知裴炎為何問起五哥,卻只能先回答。

裴炎正要開口,卻見宜孫扶著太後從後殿進來,忙起身行禮。

我也按規矩退到後殿去,剛踏過殿門,卻見一個身影藏在門扇之後,隔著紗幔看不真切模樣。也不知是誰這樣大膽,竟在太後的珠鏡殿這般放肆。

我掀開紗幔,正要張口詢問,卻被那人一把拉近門扇之後。我的嘴巴被一只手捂得死死的,腰身也被禁錮住,動彈不得。

“這不是曾經的豫王孺人麽,如今落魄成這個模樣了。”他在我身後,我看不到他的臉。這聲音有幾分熟悉,我卻想不起。

“別亂動,等我聽完太後的話,再處置你。”

這裏的位置剛剛聽得到太後和裴炎說話,我知道掙紮不過,便也軟下身子,想等他不備時再逃出去。

可是聽著太後和裴炎的話,我竟有些詫異。

原來周國公武承嗣奏請太後追王先祖,立武氏七廟,已得太後準許。裴炎此行,便是力勸太後的。

武承嗣乃太後親侄,是太後娘家長子,襲太後之父的爵位封為周國公。如今武氏在朝中如日中天,他便是最大的受益者。而勸立武氏宗廟,他的野心已昭然若揭。

我在殿門之後,聽見了太後語氣裏隱隱的不悅。

我感到身上的力道漸漸松了些,急忙用手肘重重擊了那人的胸膛,他倉皇之下沒有防備,雙手從我身上脫落,整個人往後一個趔趄。

我回頭正要高聲呼喊時,卻看到了那人的臉。

好巧不巧,竟是周國公武承嗣。

他在這裏如果是太後許可的,我喚人過來豈不是自掘墳墓?幾番思量下,只是對著他行了一禮,起身便要回偏殿。

胳膊一緊,我又被周國公拽住。心裏惱火極了,我只當沒見過他,他這又是做什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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